第七章上部:韩信篇(4)-《天意》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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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“啪”的一声,奏疏被砸到韩信的脚下。

    “这个西楚霸王要不要你来做?”项羽怒气冲冲地道,“杀子婴错了,定都彭城错了,把汉中给刘邦错了,封田市错了,封赵歇错了,张耳、陈馀、臧荼……都封错了!是不是我入关以来就没有一件事是做对的?不听你的就会重蹈亡秦之覆辙?嗬,不得了,作什么惊人之语!秦朝是谁攻灭的?是我!我拯天下于水火,解万民于倒悬,使六国得以复立,谁不对我感恩戴德?谁不说我处置得当?你居然把我和那昏君比?你懂个屁!”

    韩信看着脚下被摔散了的简册,一动不动,等项羽骂完,才平静地道:“现在大王正行封赏之事,许多人赞颂大王,只是为了分封时得到更多的好处。他们并不关心大王的江山,只关心自己的利益。大王不应被这种人的颂声蒙蔽……”

    “放肆!”项羽吼道,“真话假话我听不出来?要你来教训我?哦,说我好话的都是在阿谀奉承我,你这样指着鼻子骂我,我才该洗耳恭听?别忘了你的身份!一个执戟郎中,敢这样和我说话?昏了头了你!来人!把他拉下去,笞……不,杖七十!”

    韩信愕然地望着项羽,心中的吃惊更多于害怕。

    两名侍卫一左一右过来抓住韩信的胳膊。

    “住手!”随着一声威严的喝声,范增跨进了殿门。两名侍卫不由得松开了手。

    项羽道:“亚父,你来了?”

    范增走到韩信身旁,道:“你先出去,在外面等我,待会儿我有话跟你说。”

    韩信道:“是。”抬头感激地看了范增一眼,退了出去。

    范增又对周围的侍卫们道:“你们也都下去。”

    侍卫们看看项羽,项羽挥手道:“下去吧。”

    众人退下,殿门关上。

    范增弯腰捡起地上的奏疏,翻看了一下,道:“就为了这个,你要打他?”

    项羽恨恨地道:“不止是这个。亚父,你没见他刚才说话时的那副口气,教训起我来了!简直狂得没边了。不给他点苦头吃,我看他要……”

    范增道:“阿籍,不管韩信到底写了什么,说了什么,我只问你一句话:能不能放过他?”

    “我办不到!”项羽别过头道,“亚父,你不知道他那些话有多可气……”

    “好,”范增道,“那你就索性杀了他!”

    “杀了他?”项羽倒吓了一跳,回过头来,道,“可……可他罪不至死啊。”

    范增坐下,把手放在项羽肩上,一字一句地道:“阿籍,你知道什么叫‘士可杀不可辱’吗?他那样的人,你要么别碰他一根毫毛,要么干脆把他杀了。要是折辱了他又让他活着,有朝一日必遭反噬!”

    范增的神态语气十分严肃。但项羽看着他,忽然笑了,道:“我怎么没听说他‘反噬’过那个逼他钻裤裆的小子?”

    范增道:“那是时机还没到。阿籍,这不是开玩笑的事,你想好了没有?到底准备怎么处置他?”

    项羽无奈地道:“好吧,那就看亚父的面子,饶了他这回。”

    范增似乎有些失望,道:“唉,那就这样吧。”

    项羽奇怪地道:“怎么?亚父,你还不满意?”

    范增摇了摇头,叹了口气,站起来向外走去。

    项羽道:“亚父,我不是照你的意思做了吗?”

    范增停下脚步,回过头来,道:“为你着想,我宁可你选择杀了他。”

    凌空而起的复道,连接着一间间巍峨壮丽的宫室,仿佛横跨银河的天桥。

    范增和韩信漫步在一条高高的复道上。从那儿,可以遥遥望见渭南上林苑中那气势恢宏、尚未完全竣工的阿房宫。复道下,是川流不息地搬运着财物的楚军士兵。他们忙碌地穿行在各宫室之间,肩挑手扛,将帝国昔日聚敛来的珍宝金帛成箱成笼地往外运,几名将军在其中大声地呼喝指挥。

    范增一边缓缓走着,一边道:“你说的每一个字,我都赞成。阿籍的分封确实太草率,留下了不少隐患,定都的事也是。今天是你受委屈了,看在我的面子上,别往心里去,好吗?”

    韩信看看远方鳞次栉比的宫殿,淡淡一笑,道:“亚父,事情已经过去了,没什么。”

    范增停下脚步,盯着韩信。过了一会儿,他叹了一口气,道:“你心机太深,我看不透你。但不管你是真心还是敷衍,能不能听一个老人的几句肺腑之言?我知道,你才智过人。但谋臣所要做的,不是提出最正确的建议,而是提出最有效的建议。如果明知一种建议是君王无法接受的,或君王确有错误但已无法挽回的,那就不必说了。谋臣的能力能否得到发挥,取决于能否得到君王的信任和重用。如果因为触怒君王,而连进言的资格都被取消了,那再高明的见解又有什么用呢?”

    韩信恭恭敬敬地道:“亚父所言极是。”

    范增皱着眉头。他很怀疑眼前这个年轻人恭敬受教的态度,但又无法可想,只得道:“我不知道你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。如果你听不进去,我也没有办法。阿籍年纪轻,你也是。其实你们应该能很好相处的,真不知道怎么会这样。我老了,本想叫你接替我的……唉!”

    范增摇摇头,又叹了口气,步履蹒跚地慢慢向前走去。

    韩信忽然对这个白发苍苍的老人生出一种同情心。这个老人背负得太多:君臣之义、托付之重,甚至还有一种类似父辈对儿孙的舐犊之情——这一点也许连范增自己都没有意识到。这一切压得他苍老的身躯不堪负荷。

    但他不能因为对一个老人的同情就留下来,将全部心血耗在一个完全不值得辅佐的人身上——这次上书,是他对项羽的最后一次试探。现在,他已对项羽彻底放弃了希望。

    范增又道:“韩信,你有没有感到阿籍近来有些变了?”

    韩信道:“嗯,好像是有点。自从进咸阳以来,大王就不大听劝了,而且杀戮也太重。杀降是大忌,大王不该杀秦王子婴的。”

    范增道:“是啊,还有定都的事,那么多人也劝不住。他以前不是这样的啊。权力这东西,唉!”

    韩信隐约感到那不完全是权力造成的,似乎还有点别的什么,但又说不出来,便只是保持沉默。复

    道尽头是一座雕梁画栋的宫观。走进去,里面人来人往,喧闹非凡。宫门的门槛已被撬掉,以便将马车直接赶进来,装运那一匹匹锦缎绢布和各式铜具漆器。贵重的黄金珠宝被整齐地排放在一张宽大的漆案上,一名文吏正在认真地清点登记,见范增走来,忙跪下行礼。

    范增挥挥手道:“忙你的吧。”沿着那漆案走去。金蟾、珊瑚树、玉如意、雕花象牙筒……五光十色,琳琅满目。范增脸上毫无欣悦之意,反而显得心事重重。他随手抓起一把珍珠,松开手指看着那一颗颗晶莹圆润的珍珠落回漆奁,道:“韩信,你发现咸阳这些宫室里少了什么没有?”

    韩信道:“财物没少,图籍文书少了。”范增点点头,忧心忡忡地道:“也就你注意到了这一点。他们一个个都被这里的珍宝美女迷得晕头转向,谁来关心这个?我跟阿籍说了,他也一点都不放在心上。唉!刘邦早晚会成为我们的心腹大患。”

    韩信默然。

    出了这所宫观,又走了一段路,范增忽然停下脚步,道:“除了图籍文书,我总觉得这里面还少了一样东西,而且是很重要的东西,可就是想不起来。韩信,你能帮我查查吗?人一老,脑筋就不太好使了。”

    韩信道:“不会吧,玉玺、符节、宗庙礼器……重要的东西我们都得到了呀!”

    范增摇头道:“不,一定还有什么,我有这感觉。你去找找看,这次我们得到的秦国所有财物的清单,在军中主簿那儿。你去查一查,也许能想起什么。”

    秦国的财物太多了,清单就堆得像小山一样。

    韩信坐下来,一册一册翻看。他有一目十行之能,尽管如此,看完全部简册,还是花了他将近三个时辰的时间。合上最后一册竹简,他开始瞑目深思。

    主簿奇怪地道:“韩郎中,你在找什么?查到了吗?要不要我帮忙?亚父让我尽力协助你。”

    韩信不语,过了一会儿,他睁开眼,微微一笑,道:“不用了,我已经知道了。多谢你的好意。”说完站起来,揉了揉麻木的双腿,向外走去。

    主簿迷惑不解地看着他的背影。

    “你已经知道了?”范增惊讶地道,“查得这么快?到底少了什么东西?”

    韩信道:“九鼎。”

    范增恍然大悟道:“原来是这个……我说一定是很重要的东西,偏就想不起来。对啊,就是这镇国宝器!”忽又眼中现出忧虑之色,“九鼎、九鼎,自古相传,得九鼎者得天下。现在九鼎却不在阿籍手中……唉!”

    再次见到韩信,仲修有些奇怪。

    “你师傅的事,”仲修道,“不是全告诉你了吗?”

    韩信道:“不,是别的事。先生见识广博,我想向先生请教一件事:九鼎为什么在传说中那么重要?不就是九只鼎吗?”

    仲修道:“九鼎不是九只鼎,而是一只。这只鼎的名字就叫‘九鼎’。相传是当年夏禹集九州之金铸成的,象征天下九州,所以叫‘九鼎’。也正是因为如此,它成了权力的象征,几乎与玉玺一样重要。当年楚庄王只不过问了一下鼎的轻重,就使周朝为之震动,就是这个道理。”

    韩信道:“原来如此,在下真是孤陋寡闻了。那么请问先生:九鼎很大吗?”

    仲修道:“这我不清楚。不过据说铸鼎之时,连远方蛮夷的贡金都用上了,应该是不会很小。”

    韩信道:“怎么,先生你没见过九鼎?”

    仲修道:“是的。”

    韩信诧异地道:“先生不是朝官吗?这样的镇国之宝,怎么会没见过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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