吵架一则-《白日提灯》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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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房间里并没有点灯,光线渐渐暗下去。段胥那明亮的眼睛里映着夕阳的橘色,呈现出一种粘稠的糖稀一般的质感,温暖又脆弱。

    她爱她所拥有的这个世界,如果不是变成了凡人,她绝不会看到这样生动的世界,感受到这样生动的段胥。她怎么可能后悔?

    只是,她还不适应成为脆弱而无力的凡人贺思慕。

    她曾经有与生俱来的强悍鬼力,所有恶鬼在她的面前匍匐,在这世间没有谁能威胁她,除了生离死别没有什么能撼动她。她看着这芸芸众生,总是怜悯又向往,怜悯他们的弱小,向往他们的鲜活。

    如今她得到了他们的鲜活,也一并得到了他们的弱小。

    段胥那么强,她在他面前变得不堪一击。他只是随意地在教学中与她交手,她也能被轻易地伤了手骨。他把她扛着,拉她走她都无法反抗。他教她的那些东西她学得很慢,很艰难,仿佛她天生就无法获得这种力量。

    她从前凭着她的天赋便可所向披靡,她没有过这种挫败,她不喜欢这样仰视别人。她不喜欢这种无法掌控自己的感觉。

    她生自己的气。

    夕阳的光芒下段胥的胸膛起伏着,四下很安静,唯有他们二人的呼吸声。

    “活着就一定会有生老病死,这也是这个世界的一部分。你是对这个世界失望了?”段胥望着贺思慕,目光灼灼。

    贺思慕摇摇头,她道:“我不是对这个世界失望,我是对自己失望。”

    段胥轻笑一声:“是的,你没有之间那样强大的力量了。但是在这个人间,你还有我,还有禾枷风夷,还有姜艾和沉英。你怕什么呢?”

    “那毕竟……”

    “毕竟不是你自己的力量?那你要我在你身边干什么呢?只同甘不共苦吗?你难道是觉得,你需要我的帮助是一件很丢脸的事情吗?我难道会因为这些事情看轻你一丝一毫吗?贺思慕,我病入膏肓时有拒绝过你的帮助吗?我明明知道自己根本无法撼动你漫长的生命,知道我相对你来说脆弱如同蝼蚁,我有因此退缩过或者怪过你吗?”

    段胥越说声音越大,眼睛颤动着越来越红。这段话说完之后他胸膛剧烈地起伏着,把怔然的贺思慕抱进怀里,低声说:“你……能不能不要每次生气都一声不吭地跑掉?那时候你也是一样,说结束就结束,我真是怕了你了。”

    他的心剧烈地跳动着,隔着几重衣服她也能感觉他的气愤和惶恐。她想起多年以前在鬼军中杀到她面前的少年,那时如果她能感觉到,他是否也会有这样的心跳。

    贺思慕抱住他的后背,她低声说:“所以你那时的心情,便是我现在这样。”

    段狐狸果然很勇敢。若是换成她,以这样的开始她大概不会坚持下去。

    段胥这个人,活到二十六岁一直在赌,他的魂儿一直飘在半空,一半自己抓着一半交给命运,险象环生得失交错,这两年才因她而尘埃落定。

    他一直是这样活着的,无法完全掌控自己,脆弱也顽强地活着。

    但正因为脆弱才会热烈,因为痛才知道幸福,因为寒冷才知道温暖。这才是她所爱的人间。

    “凡人可真是难做……”贺思慕嘟囔着,她道:“我需要时间,我要慢慢学。”

    “我们还有很多时间,你要依靠我,不要离开我。”段胥在她耳边叹息般说道。

    “好。”

    “你吓到我了,你得补偿我。”

    贺思慕轻轻一笑,道:“好。”

    段胥在她脖颈间吸了一口气,便将她横抱起来转身放到床榻上,俯下身去与她亲吻,她勾住他的后颈,他声音模糊道:“当心手。”

    “凡人真麻烦……”

    贺思慕的声音消失在喘息声中。

    天黑彻底了,但是房间的灯依旧没有亮。

    在过于鲜明的感受中,贺思慕睁开眼睛看到了段胥的神情,狂热的,迷恋的,仿佛他是一团要扑进水里的火,要将自己满身的炽烈换水片刻温热。他眼底一片迷离,汗湿了头发贴在额际,他的汗落在她的脖子上,炙热得仿佛要灼伤她。他们身上相同的沉香味交缠在一起,仿佛氤氲了整个房间。

    她抬起头奉上唇舌,唇齿交缠间她遗漏出喟叹声,道:“坏了,我好像越来越迷恋你了。”

    这个生机勃勃的世界里,还是他最光彩照人。

    她见了许多风景,但还是忘不了许多年前他穿着红色婚服,在漫天鞭炮红屑中对她的一笑。忘不了他身上那清朗又温和的香气。

    更不要说如今,她怀里这样一个温暖明媚的活生生的段胥。

    她这句话的后果,是让她高喊了一声,越发不好受了。

    段胥的耳朵红了起来,她于是咬了他的耳垂。

    他颤了颤,轻笑道:“看来明日你不想下地了。”

    “你伺候我……也不错。”

    贺思慕的声音顿了顿,她亲吻了一下他额边的那一缕早生的华发。

    他们将会作为凡人,在这个热烈鲜活的世上活下去。时间流逝,不过时间流逝没有什么可怕,他们也在流逝,到最后贺思慕的这一生和段胥完完全全地交融在一起。

    毕生所幸,得以与你,白首以终。

    后来陈老板的那匹举世无双的天粼丝缎,还是做了前鬼王大人的嫁衣——虽然那天贺思慕还与段胥生着气,但是她确实是奔着搞到自己的嫁衣布料去的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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